《六堡记》
老茶篓里的六堡茶总在雨天醒过来。
天光未开的清晨,茶农背着竹篓进山。大暑前后,六堡镇的云雾总在山坳里酿成浓稠的乳色,茶树在苔痕斑驳的石头缝里生长,叶片背面结着白霜。采茶人指甲缝渗出的青汁,要等夜雨涨满溪涧才能洗净。这片岭南丘陵藏着某种时间的褶皱,茶树与蕨类、野兰、古藤共生千年,连叶脉里都沁着草木洪荒的苍翠。
我曾在老茶厂见过压茶的木甑。蒸汽升腾里,粗粝的手掌将茶叶压成方砖,如同把整个溽暑的烈日、虫鸣与骤雨都封印其中。老师傅说真正的六堡茶是活物,要放在阁楼任其呼吸。果然某日推开仓门,整墙的茶砖都沁出金花,细密的菌丝在黑暗中织就星图,恍惚听见茶砖深处传来细微的崩裂声,像蛰伏的春雷。
茶船古道的传说总伴着水汽。早年顺着珠江漂向港澳的茶包,在咸淡水交界处悄然蜕变。去年在马来西亚老侨家喝到五十年代的六堡,汤色已转作琥珀,陈香里竟藏着海风的咸涩。老人在茶汤中打捞消逝的故乡,说这些茶叶在海上漂泊时,或许悄悄吸饱了潮汐的韵律。
如今在梧州骑楼下的茶馆,常见老茶客对着江水泡茶。紫砂壶嘴流出的茶汤红浓如血,却能在喉间化出清泉般的回甘。暮色里茶烟与江雾缠绵,恍惚看见百年前的茶船正从杯中驶过,载着岭南的云雨,载着光阴的陈香,在某个醒茶的雨天重新靠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