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的西园雅集
《满庭芳·北苑龙团》
宋.黄庭坚
北苑龙团,江南鹰爪,万里名动京关。
碾深罗细,琼蕊暖生烟。
一种风流气味,如甘露、不染尘凡。
纤纤捧,冰瓷莹玉,金缕鹧鸪斑。
相如,方病酒,银瓶蟹眼,波怒涛翻。
为扶起,樽前醉玉颓山。
饮罢风生两腋,醒魂到、明月轮边。
归来晚,文君未寝,相对小窗前。
译文:
北苑御茶园的龙团茶,江南的双井鹰爪茶,在万里之遥就名动京都。先是茶碾深尘、茶罗细密,继而注水入盏,犹如美玉之花在日暖之时诞生缕缕烟气。一种洒脱风雅的味道和意趣,如同甘美的露水,不沾俗世凡尘。用柔细的双手托着,犹如光洁透明之玉一样的洁白晶莹的汝瓷,犹如金色网状斑纹连接着的鹧鸪斑茶盏。
司马相如,正因醉酒感到不适;所以开始煮水点茶,银瓶里的水泛起了小气泡,一会儿就波浪翻滚沸腾起来。搀扶起坐,酒筵上醉倒的才子。饮完茶汤后,感觉清风自两腋徐徐升起,顿时神清气爽起来,此时明月挂在天边。归来已是深夜,文君尚未入睡,相对坐在小窗前。
注:
关于作者:为黄庭坚所作,而非秦观所作。见南宋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七《茶词》一文。
满庭芳:词牌名。
北苑:宋代北苑贡茶产区,产茶地名,在宋代建州(今福建建瓯)。
龙团:指北苑贡茶中的顶级精品大龙团茶、小龙团茶。
鹰爪:指状如鹰爪的上好嫩茶。此诗中特指来自黄庭坚家乡的双井茶,见黄庭坚《戏答荆州王充道烹茶四首》:“更煎双井苍鹰爪。”
京关:指京都,即北宋首都汴京。
碾:指用于碾茶的茶碾,一般为石碾或陶瓷碾。
罗:指茶罗,筛茶的竹制器具。宋代蔡襄《茶录》:“茶罗以绝细为佳,罗底用蜀东川鹅溪画绢之密者,投汤中揉洗以幕之。”又言:“罗细则茶浮,粗则沫浮。”
琼蕊:美玉之花,或白色之花。
暖生烟:出自唐代李商隐的《锦瑟》:“蓝田日暖玉生烟”,此典故源自南北朝干宝《搜神记》。
一种:指一个种类,或一样、同样。
风流:风行流传,犹遗风的流风馀韵,洒脱风雅,杰出不凡,风操品格,风格流派,风度,风韵等。
气味:一指滋味和嗅觉所感到的味道。二指意趣或情调,三指神态。
甘露:甘美的露水。
纤纤(xiān xiān):一指轻盈、轻快,二指女子手指细长,女手柔细貌。
冰瓷:指洁白晶莹的瓷器,一般用于赞美北宋汝瓷(宋代汝窑烧制的青瓷统称)。见黄庭坚《鹧鸪天》:“汤泛冰瓷一坐春”;见谢逸《武陵春·茶》:“捧碗纤纤春笋瘦,乳雾泛冰瓷”。
莹玉:指光洁透明的玉。
金缕:金丝或金色网状斑纹。
鹧鸪斑:指宋代建盏中的鹧鸪斑茶盏,纹色犹如鹧鸪斑样的花纹。
相如:指汉代著名文学家司马相如,为“汉赋四大家”之一。
病酒:指饮酒过量而生病,或感到不适。
银瓶:银制煮水汤瓶,点茶用具。
蟹眼:水将沸时的小气泡。
樽前:原指酒樽之前,意指酒筵上。
醉玉颓山:“玉山”原指俊美的仪容。见《晋书·裴楷传》:“ 如近玉山,映照人也。”而醉玉颓山,则指形容醉酒之态。
风生两腋:感觉清风自两腋徐徐升起。出自唐代卢仝《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文君:指汉代才女卓文君,司马相如之妻,誉为中国古代四大才女和蜀中四大才女之一。
宋代皇室的北苑御茶园
评榜词
《史上最美茶诗》评为第9名。此茶词是宋代茶词名篇,是黄庭坚极为精彩的一首经典茶词。诗赋之美、茶道之美、经典之美,无一不蕴含其中,无一不惊艳世人。尤其一句“归来晚,文君未寝,相对小窗前”,可谓大美!若缺乏汉语系文化功底和东方美学功底,可能都看不懂。就像高山上的茶树绿叶,朴素淡雅,外无艳色芽无香,但是水火交济之后,却内含乾坤,通于自然,发之春秋,通于岁月。
黄庭坚,出自十世书香之家(含七代进士),天纵其才,七岁作《牧童诗》:“骑牛远远过前村,短笛横吹隔陇闻。多少长安名利客,机关用尽不如君。”22岁进士及第,长年在外任职。而黄庭坚名传京都,来自于文坛泰斗苏轼与重臣文彦博的大力推荐。到了公元1085年,40岁的黄庭坚在《寄黄几复》中不由感叹道:“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直到1086年回京任职后,1086-1093年这六七年时间,才是黄庭坚人生中最为丰富多彩的日子,估计也是他最快乐的的日子。苏东坡、文彦博、秦观、晁补之、张耒等人,皆是黄庭坚在这段历程中密切来往的师与友。尤其值得关注的是,在这期间苏轼和黄庭坚来往唱和近百篇!两人经常一起煮茶论道、吟诗唱和、鉴书赏画、抚琴挥墨,不亦快哉!更令今人神往不已。
在历史上,可与王羲之笔下“兰亭雅集”相媲美的著名高雅聚会——“西园雅集”,就发生在这段时间。西园雅集,主友16人,共聚西园,茶、琴、诗、画、石、书,风云际会,风雅无边。其会,除苏轼为文坛泰斗之外,苏辙、黄庭坚也是风头正盛的主角之一。李公麟作《西园雅集图》记之,米芾为此图作记云:“水石潺湲,风竹相吞,炉烟方袅,草木自馨。人间清旷之乐,不过如此。嗟呼!汹涌于名利之域而不知退者,岂易得此哉?"
黄庭坚任职京师,就从家乡带来了很多双井茶,到处赠茶,老领导文彦博也不例外。此后,文彦博也回赠北苑茶给黄庭坚,否则黄庭坚也很难喝得到北苑茶。黄庭坚与文彦博品鉴北苑贡茶之余,感叹之下写出了著名的咏茶词:《满庭芳·北苑龙团》。
北宋李公麟《西园雅集图》(局部)
这是一首著名的咏茶词,全词精炼生动、清新优美;虽诗工杜风、词学苏韵,却又独成一派。黄庭坚以茶为中心,先写饮茶之美,再写典故与意境。其纵横于典故之间,遨游于青史之中,写尽了北宋时期饮茶的美妙与清雅,极具咏物词神韵;却写不尽北宋文人士子的风华与美学,徒留下遐思翩跹、神飞诗外。
上阕:“北苑龙团,江南鹰爪,万里名动京关。碾深罗细,琼蕊暖生烟。一种风流气味,如甘露、不染尘凡。纤纤捧,冰瓷莹玉,金缕鹧鸪斑。”写的是茶的珍贵与高洁,以及北宋名茶、点茶流程、茶器、侍茶人。“北苑龙团,江南鹰爪”写北宋时期的名茶,当然北苑御茶园的大小龙团茶才是当时的第一名茶;而产自江南的双井鹰爪茶,则是黄庭坚孜孜以求传扬汴京的家乡茶。(黄庭坚此番广告可是超绝,后来觉得不好意思才专门修改成为只咏北苑茶的另一个版本《满庭芳·茶》。)
复原仿制的宋代龙凤团茶
复原仿制的龙团胜雪
宋代贡茶——龙凤团茶的样式。
“碾深罗细”写的备茶流程:碾茶、筛茶,力求如粉尘,方利于后面的点茶。“琼蕊暖生烟”有不同的解读角度,此处选择是注水入盏的视觉效果:白色茶汤犹如美玉之花,绽放着袅袅的烟雾。(另一种解读方式是筛茶时的视觉效果,茶尘如烟之意。)
“一种风流气味,如甘露、不染尘凡。”写茶的品味感受,更是赋予了素雅高洁的内涵,也隐喻了对普茶网的素质要求。其意如下:“一种洒脱风雅的味道和意趣,如同甘美的露水,不沾俗世凡尘。”(另一种解读就是:同样的洒脱风雅的味道。意思指北苑龙团和江南鹰爪同样的美妙,这是黄庭坚不遗余力地推广家乡双井茶。)总之,此句是上阕中最有意境之句。
“纤纤捧”写侍茶人。美人侍茶,不更是赏心悦目吗?“冰瓷莹玉,金缕鹧鸪斑”写的是茶器(今之茶具),即饮茶的器具。以精彩妙笔,写了北宋的饮茶器具:如冰如玉一般的汝瓷,以及建州鹧鸪斑茶盏。(此处汝瓷,最大的可能就是汤瓶,也有可能是茶盏。)纵览上阕,写了茶叶、技艺、茶器、侍茶人、茶味,还有内涵。
宋代老青石茶磨
宋代茶碾、茶磨
宋代定窑茶碾
宋代陶瓷茶碾
古代用茶罗来筛茶
宋 越窑青釉汤瓶 中国茶叶博物馆藏
仿宋代汤瓶
疑似金缕鹧鸪斑
下阕:“相如,方病酒,银瓶蟹眼,波怒涛翻。为扶起,樽前醉玉颓山。饮罢风生两腋,醒魂到、明月轮边。归来晚,文君未寝,相对小窗前。”借用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典故,写的却是文人雅兴与生活美学。述的是1200年前的西汉故事,说的却是当时宋代的饮茶之道与美学价值观。黄庭坚娓娓道来,妙词如画,意境优美,其实想表达的却是生活、美学、茶道,以及文人雅士对于品格的自我操守与自我期许。茶之高雅和茶道精神,更是隐约可见。
“银瓶蟹眼,波怒涛翻”写的是煮水的过程。而“饮罢风生两腋,醒魂到、明月轮边。”写的是饮茶后的美好感受。典出唐代卢仝《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其意如下:“饮完茶汤后,感觉清风自两腋徐徐升起,顿时神清气爽起来,此时明月挂在天边。”黄庭坚对于茶道意境的阐述,非常明确,也非常优美。
“归来晚,文君未寝,相对小窗前。”写的是司马相如在文人雅聚之后归去,与卓文君相对而坐、琴瑟和鸣的美好画面。画面极其优美,意境更是隽永。借西汉典故,言北宋雅事,表达的是文人雅聚这种常态的极致美好和超凡脱俗。尤其令人关注的是,写司马相如参加品茶雅聚,就是写西汉的茶会啊!期间相隔了一千二百年!黄庭坚写司马相如,这代表着茶文化的传承与发扬。古今风流,尽入茶中。
虽然缺乏更多的史料去证实司马相如茶聚一事,但还是可以通过旁证去初步证实这是真实存在的。因为,司马相如生活在蜀郡(今成都,另一说是巴郡人),而蜀郡在西汉时期已经非常普及饮茶,同时,蜀郡是人类最古老的文化茶脉——古茶脉的中心。
黄庭坚其人,是历史迷雾又掩盖住的一位茶学大家。茶学知识深厚、茶道领略非常。纵观人类茶史,茶人中诗词比其好的没几个人,文人中茶道功力超越他的也没几个人。如果放在他国,黄庭坚绝对是尊为国宝级的茶道文化伟大人物。
宋朝,真是一个神奇的国度。诞生的文学家、艺术家、茶学茶道家、美学大家,如星河之沙,无边无际。宋之至雅,在人类文明的历史上,从来没有哪一个时代和国度能超越其上。
北宋 汝窑青釉纸槌瓶
雨过天青云破处,
这般颜色做将来。
有人说,
宋瓷是中国美学的顶峰。
其实,宋茶又何尝不是呢?
北宋汝窑天青色水仙盆
黄庭坚《双井茶送子瞻》
人间风月不到处,天上玉堂森宝书。
想见东坡旧居士,挥毫百斛泻明珠。
我家江南摘云腴,落皑霏霏雪不如。
为君唤起黄州梦,独载扁舟向五湖。
黄庭坚《戏答荆州王充道烹茶四首》
龙焙东风鱼眼汤,个中即是白云乡。
更煎双井苍鹰爪,始耐落花春日长。
骑牛远远过前村,短笛横吹隔陇闻。
多少长安名利客,机关用尽不如君。
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传书谢不能。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蕲三折肱。
想见读书头已白,隔溪猿哭瘴溪藤。
汤泛冰瓷一坐春。
长松林下得灵根。
吉祥老子亲拈出,个个教成百岁人。
灯焰焰,酒醺醺。
壑源曾未醒醒魂。
与君更把长生碗,聊为清歌驻白云。
黄庭坚.松风阁诗帖
黄庭坚(1045-1105),字鲁直,号山谷道人,晚号涪翁,世称黄太史、豫章先生。北宋著名文学家、书法家、江西诗派开山之祖,与杜甫、陈师道和陈与义素有“一祖三宗”(黄庭坚为其中一宗)之称。与张耒、晁补之、秦观都游学于苏轼门下,合称为“苏门四学士”。代表作品有《山谷词》、《豫章黄先生文集》等。
其人,22岁进士及第,曾任叶县县尉、北京国子监教授、泰和县知县、德平镇监、秘书省校书郎、《神宗实录》编修官、集贤校理、国史局编修官、起居舍人、宣州知州、鄂州知州、涪州别驾、宣议郎监鄂州、奉议郎兼宁国军判官、朝奉郎兼舒州知州、吏部员外郎、太平州知州等职。宋高宗追赠黄庭坚为“龙图阁大学士”,宋度宗追赠黄庭坚谥号:文节。
其人,诗、词、散文、书、画、茶道、香道等,无一不精,无一不妙。其诗,宗法杜甫,并有“夺胎换骨”“点石成金”“无一字无来处”之论,被苏轼称为“山谷体”。其词,与秦观齐名。其书,与北宋书法家苏轼、米芾和蔡襄齐名,世称为“宋四家”。其文,与苏轼齐名,世称“苏黄”。
其人,存有咏茶诗词64首,含茶诗53首、茶词11首,另一说124首涉茶诗,待考究。其生于茶乡,一生嗜茶。世人所知的“双井茶”,就是其家乡所产,源于其的大力推广而闻名全宋。茶的淡雅与宁静,早已溶入他的灵魂之中。无怪乎后世明代唐顺之盛赞道:“黄豫章诗,真有凭虚欲仙之意。”
——摘自《史上最美茶诗》,逍遥哥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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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遥哥,茶文化学者。《伟大的茶》大型茶文化著作系列首批完本四部茶书:《人类茶简史》、《问茶记:照亮人类文明的茶史巨星》、《茶道之书》、《茶的核心思想》,均拥有完整的著作权,已申请官方版权登记,即将出版。另,第五部茶书《史上最美茶诗》即将完本。原创首发于微信公众号:伟大的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