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中晚期，社会经济发展，资本主义萌芽，对文化艺术和精致生活的追求成为时尚。有一批文人倾心研玩，著述丰富，其中如文震亨《长物志》、高濂《遵生八笺》、屠隆《考槃馀事》等，及至清初又有李渔《闲情偶寄》，皆为传世之作。书中阐述了传统文人的审美理念和精神生活，这些文化遗产，于今仍有重要的借鉴意义。
古代士大夫认为，营造优雅和谐、舒适惬意的家居环境，对于修身养性、建功立业裨益匪浅。家居第宅的布局及室内陈设，体现居住者的生活方式和文化品位。我们在重视物质需要的同时，应讲究精神需求，以提高我们的生活品味和文化情趣。
古代文人的审美标准古人对家居第宅的布局陈设是十分考究的，在诸多著述中，详细描述了对厅堂、山斋、丈室、佛堂、茶寮、琴室及庭除、楼阁等建筑形式的设计和布置，体现了很高的文化和美学修养。
明 仇英 桐阴昼静图（局部）
道家主张“天人合一”、“自然无为”、“以少总多”的思想理念，对古人家居文化有很深刻的影响。
明代的家居布局和室内陈设，集传统之大成，极具文人气息。总的特点，是一派开阔疏朗、简约有致的风格。不仅居室住所结构开间疏朗有致，室内陈设也主张宁少勿滥，桌案椅凳陈设要疏朗，几案上的摆设也不宜多。总之，生活其间让人感觉舒服、清雅、洁静、明朗。
古人首先讲究居住的环境，这是人与自然沟通融合的重要条件。所以《长物志》在卷一·室庐篇中，开宗明义就提出：“居山水间者为上，村居次之，郊居又次之。”即使不能栖隐山林村野，也要“须门庭雅洁，室庐清靓。亭台具旷士之怀，斋阁有幽人之致。又当种佳木怪箨（奇特的翠竹）。陈金石图书，令居之者忘老，寓之者忘归，游之者忘倦。”
认为房屋墙垣出入之门，宜“用木为格，以湘妃竹横斜钉之，或四或二，不可用六。两旁用板为春帖，必随意取唐联佳者刻于上。若用石捆（石门槛），必须板扉。石用方厚浑朴，庶不涉俗。”台阶“自三级以至十级，愈高愈古，须以文石（自然美丽之石）剥成。”栏杆“石栏最古，木栏为雅。柱不可过高，亦不可雕鸟兽形。”而厅堂照壁“得文木如豆瓣楠（即雅楠）之类为之，华而复雅。”文氏认为，家居环境简洁、古朴、清雅为好。
宋 佚名 十八学士图之一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李渔在《闲情偶寄》第四卷居室部中说到：“土木之事，最忌奢糜。匪特（不仅）庶民之家，当崇俭朴，即王公大人亦当以此为尚。盖居室之制，贵精不贵丽，贵新奇大雅，不贵纤巧烂漫。凡人止好富丽者，非好富丽，因其不能创异标新，舍富丽无所见长，只得以此责。”李笠翁此言说得透彻，居所建筑并非富丽奢华才好，惟自然拙朴或文雅精致，才各具特色。当下可见不少豪宅，虽宏大华丽，却如会所甚或写字楼，铺陈做作，自难免俗。
屠隆《考槃馀事》山斋笺云：“宜明净，不可太敞。明净可爽心神，宏敞则伤目力。中庭列盆景建兰之嘉者一二本，近窗处蓄金鳞五七头于盆内，傍置洗砚池一。”古人燕居之室曰斋，山斋即山中居室，多作幽居读书之用。至于茶寮（烹茶之所），则是“构一斗室，相傍书斋，内设茶具。教一童子，专事茶役，以供长日清谈，寒宵兀坐。幽人首务，不可少废者。”从中可见，追求清静雅逸、闲适自在，乃是旧时文人的生活情趣。
文人喜爱的第宅庭院中，一般会建一茅亭，与周遭景致自然贴合，雅致逸然。高濂《遵生八笺》中描述：茅亭“以白茅覆之，四构为亭，或以棕片覆者更久。其下四柱，得山中带皮老棕木四条为之，不惟淳朴雅观，且亦耐久。外护阑竹一二条，结于苍松翠盖之下，修竹茂林之中，雅称清赏。”桧柏亭则是“植四老柏以为之，制用花匠竹索结束为顶成亭，惟一檐者为佳，圆制亦雅，若六角二檐者俗甚。”《长物志》亦说到亭台：“筑台忌六角，随地大小为之，若筑于土岗之上，四周用粗木，作朱阑亦雅。”可知古拙自然，是古代文人的审美标准。
宋 佚名 十八学士图之二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以上摘录所见，明末清初的文人雅士，理想的家居环境很大层面上是满足精神上的需求，功能与审美相一致，崇尚天然，以雅为重，追求天人合一的境界。时下不少人花费千万元打造府第宅所，以显示财富和欲望为标准，却达不到应有的文化品位和生活情趣。
居室陈设的文人情怀林语堂先生说，每个中国人独处时都是道家，群体时都是儒家。在家具造型和陈设使用上便可印证。厅堂是家人活动和待客会友的场所，陈设讲究庄重气派和主从秩序格局，家具造型和摆放则体现主次尊卑长幼分别的伦理。在书房、斋所、侧厢、卧室这些独处或私秘所在，家具以古朴自然、闲适精巧为选，舒适惬意就好，式样丰富多彩。
文震亨在《长物志》卷十中，对家居布置有极精到的阐述：“位置之法，繁简不同，寒暑各异，高堂广榭，曲房奥室，各有所宜。即如图书鼎彝之属亦需安设得所，方如图画云林清秘，高梧古石中仅一几一榻，令人想见其风致，真令神骨俱冷。故韵士所居，入门便有一种高雅绝俗之趣。”
所谓厅堂，指居所中处于正对门庭、高大敞亮的建筑开间，也可指与室相对应的住宅正屋。古代居所前为堂，后为室。或正为厅，侧为室。厅堂一般是住宅中最为宽敞的空间，为家族活动的重要场所。平时供家人生活休闲、共享天伦，可以抛开政务商场烦忧，尽情享受其乐融融的家庭团聚之温馨。也是接待来访宾客的正式场所。厅堂还有供奉祖先、祭祀神灵的用途。
宋 佚名 十八学士图之三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中国传统厅堂陈设大致为对称式布局，显得庄重、规范、和谐，体现儒家中庸原则。厅堂不仅具有实用功能，其陈设和装饰营造出的氛围，反映出主人的学识、气质、品位和修养。厅堂家具有翘头案、供桌、长书案、方桌、半桌、榻、亮格柜、落地屏、挂屏、扶手椅、圈椅、茶几、香几、灯架等，可宜地因需选用组合。布局要舒朗有致，方显儒雅。曾见在现代客厅中铺排清式满雕十三件套家具，其中坐椅皆如宝床、宝座，茶几无不硕大，塞满空间，犹如商铺。
文震亨生长在明末苏州书香门第，是“明四家”文徵明曾孙，官至武英殿中书舍人，学识渊博，不仅是文学、书画、音律、造园及室内陈设的一位大家，对家具的研究也有很深的造诣。他在《长物志》中，对各类斋、房、堂、室，俱有详细描述。
譬如卧室是休养生息之所，温馨幽静最为重要。陈设不可纷杂，装饰不宜花俏，色彩宜清雅不可艳丽。否则如闺阁花楼。文氏说到：“卧室，地平、天花板虽俗，然卧室取干燥用之亦可，第不可彩画及油漆耳。面南设卧榻一，榻后别留半室，人所不至，以置薰炉衣架盥匜厢奁书灯之属。榻前仅置一小几，不设一物。小方杌二，小橱一以置香药玩器。室中清洁雅素，一涉绚丽便如闺阁中，非幽人眠云梦月所宜也。”
又如敞室，“长夏宜敞室，尽去窗槛，前梧后竹，不见日色，列木几极长大者于正中，两旁置长榻无屏者各一，不必挂画。”而小室（亦有茶室功用）“几榻俱不宜多置，但取古制窄边书几一置于中，上设笔砚香盒薰炉之属，俱小而雅。别设石小几一以置茗瓯茶具。小榻一以供偃卧趺坐，不必挂画，或置古奇石，或以小佛橱供鎏金小佛于上亦可。”佛室则“内供乌斯藏佛一尊，以鎏金甚厚慈容端正妙相俱足者为上。宋元或脱胎大士像俱可用”，“案头以古瓷净瓶献花净碗酌，石鼎燃印香，夜燃石灯。”
宋 佚名 十八学士图之四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古人称书房为斋室，是安详澹静、儒雅清幽之所，自然十分看重。文震亨说：“斋阁有幽人之志”，“宁古无时，宁朴无巧，宁俭无俗，至于萧疏雅洁之妙境。”明人屠本峻言：“斋中几榻，琴剑书画，鼎研之属，须作不俗，铺设得体。”斋室置器实用精致，讲究清雅品味，宜安乐雅赏、怡情书史、修真思永、乘物游心。
《长物志》卷十有曰：“斋中仅可置四椅一榻，他如古须弥座短榻、矮几、壁几之类，不妨多设。忌靠壁平设数椅，屏风仅可置一面，书架及橱俱列以置图史，然亦不宜太杂，如书肆中。”
至于斋室中所用家具，文震亨以文人的思考，崇尚古制典雅，不以贵重，不流俗式。《长物志》卷六几榻开篇便说：“古人制几榻，虽长短广狭不齐，置之斋室，必古雅可爱，又坐卧依凭，无不便适。燕衎之暇，以之展经史，阅书画，陈鼎彝，罗肴核，施枕簟（竹席），何施不可。今人制作，徒取雕绘文饰，以悦俗眼，而古制荡然，令人感慨实深。”
何为文人家具？雅俗如何分别？文震亨在谈及方桌与八仙桌之功用时说得明白：“方桌旧漆者为最佳，须取极方大古朴，列坐可十数人者，以供展玩书画，若近制八仙等式，仅可供宴集，非雅器也。”可知前者为书案，后者是餐桌。
宋 赵佶 文会图
文人家具除功用外，讲究满足精神愉悦。文氏还说到：“天然几以文木如花梨、铁梨、香楠等木为之；第以阔大为贵，长不可过八尺，厚不可过五寸，飞角处不可太尖，须平圆，仍古式。……如台面阔厚者，空其中，略雕云头、如意之类；不可雕龙凤花草诸俗式。”阔大几即画案，中间无屉，光素处理，仅角牙略作装饰。
再譬如“凳亦用狭边镶者为雅；以川柏为心，以乌木镶之，最古。”“藏书橱须可容万卷，愈阔愈古，惟深仅可容一册，即阔至丈余，门必用二扇，不可用四及六，橱殿以空如一架者为雅。”“坐具，湘竹榻及禅椅皆可坐”，禅椅“更须莹滑如玉，不露斧斤者为佳。”书斋中所用家具的古朴、雅致、情趣、意味，是古代文人雅士所喜爱的。
乐居以怡情，幽处可游心白居易《不出门》诗云：“鹤笼开处见君子，书卷展时逢故人。自静其心延寿命，无求于物长精神。”
旧时文人在山斋书房中如何清心乐志呢？高濂《遵生八笺·燕闲清赏笺》中道：“故余自闲日，遍考钟鼎卣彝，书画法帖，窑玉古玩，文房器具，纤细究心。更校古今鉴藻，是非辨正，悉为取裁。若耳目所及，真知确见，每事参订补遗，似得慧眼观法。……时乎坐陈钟鼎，几列琴书，帖拓松窗之下，图展兰室之中，帘拢香霭，栏槛花研，虽咽水餐云，亦足以忘饥永日，冰玉吾斋，一洗人间氛垢矣。”游心之致，乐哉。
文人的书房，是个极富文化气息和品位的场所，所陈置之家具、器物，其丰富和讲究，今人难以想象。明清书房家具中，有书画长案、靠背扶手椅、脚踏、禅椅、文椅、方凳、琴桌、小柜、香几、屏风、书橱、多宝格、榻床、炕几、滚凳等；陈置器物中，有书画、壁瓶、古琴、棋具、鼎彝器、宋瓷、古铜花尊、香事炉瓶、石盆蒲石、金石如意、拂尘棕帚等；书案上有文房用品和清供把玩，笔墨纸砚自不可少，笔格、笔床、笔屏、笔洗、水中丞、水注、镇纸、压尺、糊斗、裁刀、印盒及随身佛、数珠、羽扇或折扇等，也会讲究选用。文人用品是以雅为准则，满足实用与审美的双重需要，以达到精神上的雅逸愉悦。
明 仇英（款） 翠溪雅集 绢本设色
藏书自然是书房要事。高濂曰：“藏书以资博洽，为丈夫子生平第一要事。……藏书者，无问册帙美恶，惟欲搜奇索隐，得见古人一言一论之秘，以广心胸未识未闻，至于梦寐嗜好，远近访求，自经书子史，百家九流，诗文传记，稗野杂著，二氏经典，糜不兼收。”并谓“俾长日深更，沉潜玩索，恍对圣贤面谈，千古悦心快目，何乐可胜？”
品味文人意境，不为复古，犹如唐诗宋词，古人是不可复制的。而文人思想，是中华五千年文化垂续绵延的重要内容，将永远鲜活在我们的血液中。
这是我们仍需仰望的一片精神星空。
文 | 王中杰
文章来源 | 《古典工艺家具》2013年11月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