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经》是旷世美文,是横空出世的锦绣辞章,亦是艺术哲学(诗学)诗、思、言三维会通的伟大典范。《心经》不宜以叙事文阅读,只能以韵文吟诵。吟诵,是要找到一种心灵节奏;找到心灵节奏,然后让它如花瓣自开,自显音声形色的万相。说到底,吟诵是对心灵节奏的打捞、创造或激活。所谓打捞,是对失忆的或黏入深渊的那种渴望自由和飞翔的生命节奏的挽救;所谓创造,是对那种可歌可喜的心灵节奏的养成与安慰;所谓激活,是让生命在此时自我开显、自我奔涌。可以吟诵,是一切文学(所有用文字书写的杰出文本都是文学)最高蹈的诗意表现。这种诗意表现源于至善至真的人间情怀——尽管所谓的至善至真,或许只是善的一线连天泡影、真的一湖春山之梦。然而,吟诵不能停顿,风已起,湖在动荡,救命稻草在泅渡心灵,人如丹青碧浪在舒展与凝聚,自成般若化境。
让我们来吟诵《般若波罗密多心经》: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
[1] 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罣碍,无罣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 多罗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即说咒曰:揭谛揭谛 波罗揭谛 波罗僧揭谛 菩提萨婆诃。
反复吟诵。《心经》的言辞,如永恒的煦光,造就了一叶扁舟让我们登临。只需要反复吟诵,吟诵者甚至抛却了所有语义,只剩下竹篙兰枻的生命形式和节奏在划动。吟诵不需要语义,只需要恒久不灭的照耀之光,只需要风云一壑、霞光万卷的流溢沉浮。吟诵是一种信念,一种气息,吟诵者相信自己已然在泅渡之中。吟诵,既是人,也是竹篙兰枻的自性超度。自性的到达是无智无碍的澄澈明亮。吟诵的自性是满身欢喜的自性般若。
反复吟诵。吟诵,是使音声形色的声浪涌动起来,浪浪相涌,波平万苦。苦是生命之劫,它源于恐惧,即源于自性观照的缺失,源于自闭的种种形式或系统。自性是自在的自然放逐,是对存在的觉悟超脱。自性肯定不是自我。自我是向内凝聚,自性是广阔处开显。可以肯定,通过佛经的吟诵回归自我的途径是错误的。印度圣哲克里希那穆提在《恐惧的根由》一则中写道:
渴望变得更好、更有成就,会助长依赖性,进而引发恐惧。然而不恐惧并不是恐惧的反面,也不是刻意鼓起勇气来。若是能了解恐惧的起因,恐惧就会止息下来,但不是变得勇敢,因为在变成的活动里还是有恐惧的种子。依赖人、事物或观念都会助长恐惧,依赖性就是从无明、缺乏自我认识和匮乏感所产生的。恐惧会使我们的心缺乏安全感,并且会阻碍我们的了解与交流。
透过自我觉察我们会了解恐惧的起因,不但是表层的恐惧,还包括长期累积下来的深层恐惧。有的恐惧是与生俱来的,有的则是后天养成的,但是它永远跟过去的历史有关。因此我们必须透过当下的真相来了解过去的历史,才能解除恐惧。过去的历史一直想在当下复活,于是就造成了我们对“自我”的认同。自我才是所有恐惧的根由。
[2]
反复吟诵,是法的绵延、蕴的迁流漂移。此所谓法的绵延,即是语词与生命节奏合和为相的迁流漂移。《心经》的语词漂移状,是对漂移边界的澄清,而非将生命的存在引向深渊、放入彀中。因之,吟诵是非深度构造的、非价值观的、非历史重荷的诗意澄怀。在自然事物与知识文化之间,人深陷囹圄的心灵和心智需要破壁而飞。这是生命自由的存在途径,是自我超越的轻盈之旅。因此,吟诵实则是一种法(蕴,道路)空寂自度。在佛陀看来,即便是自己的身相也要超越,更何况是自我的认知系统呢。《金刚经·如理实见分第五》云:
“须菩提,于意云何?可以身相见如来不?”
“不也,世尊。不可以身相得见如来。何以故?如来所说身相即非身相。”
佛告须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1] 几乎所有版本都在“无智亦无得”后断句,我以为应在“以无所得故”后断句。此句完后,开始“呼唤”“菩提萨埵”,与上面呼唤“舍利子”和下面呼唤“三世诸佛”相对应。是为美文的节奏铺排,文义上是一种问答式的写法。
[2]引自《生命之书》,[印度]克里希那穆提著,胡因梦译,译林出版社2011年8月第1版,第122页。
文|李森 云南省腾冲县人。当代著名诗人、学者。“漂移说”诗学流派的创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