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篇图文来源:黄健亮先生
特别声明:本课程提及的考古材料与图片都是各文博单位、考古专业人员的辛勤成果,才能让世人有机会探索这些珍贵的文化资产,感谢他们无私的奉献,谨此致敬。
本文所引用的考古图片均为已经出版或公开展示者,不便公开的研究资料则仅做文字描述。本文为课程讲义,图片解说请在线聆听。
前言近十数年来,各类紫砂考古的研究材料大量涌现,整体研究环境远非1937年张虹、李景康编《阳羡砂壶图考》时的贫乏闭塞可比,甚至也要比1982年詹勋华编写《宜兴陶器图谱》时,信息更丰富太多了。现下的优势是时代科技发达与信息传播的迅捷,也是各文博、考古专家的努力成果,吾人既有心于紫砂,切莫辜负了这些研究材料。以下兹将紫砂相关考古所见,择其荦荦大者汇整于后,并与传世著录相互印对佐证,作为研究参考。
明代至早清的紫砂考古发现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与宜兴紫砂有关的考古材料都是以1984年出版的《中国古代窑址调查发掘报告集》,〈宜兴羊角山古窑址调查简报〉为主。1976年宜兴红旗陶瓷厂在移山整基时,发现了蠡墅村羊角山早期紫砂窑址,这是涉及宜兴紫砂起源的重要发现。据载,此一小型龙窑,长十余公尺,宽一公尺多,在其废品堆中发现了大量早期紫砂器废品,以各式壶类为主,有大量的壶身、壶嘴、提梁、把手和器盖出土。
当时的学者依其堆积层分布,发现部分壶嘴上的捏塑龙头装饰,与宋代南方流行的龙虎瓶风格一致,并有宋代小砖一起出土,乃推断其「上限不早于北宋中期,盛于南宋,下限延至明代早期。」
然而,多年来学界对此亦有不同的观点,认为羊角山的出土残器并不充分,如南博宋伯胤便质疑:「仅仅依靠少数造型和北宋墓葬出土物的相似,某种形式不见于『南宋以后』,或者砖垛上的砖的尺寸较小,或者它和北宋砖相似等等,都是极其不够的。」因此宋伯胤建议还应对羊角山附近再进行一次全面勘察和科学发掘,才是获得真正答案的唯一途径。
安徽考古专家李广宁更具体地指出:「羊角山古窑址并没有经过科学地考古发掘过,……是不能当考古证据来引用的。……其时代上限很难突破嘉靖时期。」此外「全国发掘的宋代墓葬已不下数千座,至今没有在任何宋墓中出土过一件紫砂壶!」
然而,或许是中国土地埋藏的历代文物太多、太古老了,宜兴紫砂区区数百年的浅短历史,只不过是个小老弟,中国文博考古专家只怕无暇于此。直到羊角山考古将近三十年后,在台北成阳基金会的赞助下,自2005年下半年起,南京博物院、无锡市博物馆与宜兴当地文博单位的考古人员,联合对位于宜兴丁蜀镇的蜀山西南片的两个遗址,进行了约700平方米的发掘。
经过二年的努力,考古人员发现十处各期窑床遗迹,并在各堆积层发现了大量从明末到民国等不同时期的紫砂、均陶和其它日用陶器残片三万余件。在2008年九月于南京博物院举行的「紫玉暗香—2008南京博物院紫砂珍品联展」中,重点展出了羊角山与蜀山考古的若干残片。
南博「紫玉暗香」同步展出的还有江苏金坛金沙广场所发掘的古井出土物,该井出土的瓷片最早至正德,最晚至崇祯,同时伴出了几把提梁壶和十几个烧水的匜口罐,其形态和工艺也与蜀山明晚期陶器相同,
其中的提梁壶与江苏省南京市南郊马家山,明嘉靖12年(1533)吴经墓出土的「柿蒂纹提梁壶」,不论形制、工艺、泥料或窑烧,都较为接近,可互为印证。
明代正德嘉靖期的出土紫砂器,尚有1991年无锡南禅寺出土的一把鼓墩形「四系紫砂壶」,此壶胎体呈紫褐色,胎体粗砂含量较多,近似缸胎,显得较为厚重。壶体制作方法与吴经墓提梁壶相类,均由上下合起,壶内可见明显接痕。其烧成并未使用匣钵,火疵较多,推测当时应是用来煮水或煎茶。同时出土的还有不少同时代的民窑青花瓷器与匜口罐。
宜兴紫砂壶的初始用途应是由煮水器或煮茶器,再逐步走离炭炉火炙,转向泡茶器,并趋于精致化。前述几件提梁壶或匜口罐大多有火炙痕,也说明了此一情形。
在2005年江苏省徐州市大同路南侧的明代徐州卫所遗址考古中,又见到了一种明代万历至崇祯期煮水用的紫砂穿心铫,盖面装饰柿蒂纹,其外观形制与横把砂壶相似,但壶底却另设一中空陶管的烟道,高出壶口,与壶盖相贯,此一科学设计增加了壶体受热面积,使水能够更快煮沸。
此外,在蜀山考古明末至清中期地层中,也有穿心铫残器出土,但形制结构稍有差异,烟道由壶侧穿出的,显见此类紫砂穿心铫亦是当时的日用器物,惟今已罕见。
前文曾提及明嘉靖吴经墓出土的「柿蒂纹提梁壶」,吴经是明武宗朱厚照宠信的宦官,且「有宰相之实」,但因恃宠而骄,多行不义,嘉靖皇帝即位后,便被「执送都察院鞠治」(俱见明.王世贞《弇山堂别集》),最后被发孝陵卫充军。虽然吴经晚年被发配充军,但死后的随葬品并不寒伧,同墓出土的还有各类陶罐、瓷碟、铜镜等,甚至还有仪仗陶俑200余件,显见此件「柿蒂纹提梁壶」仍有一定的来历。
无独有偶的是,就在2002年,年代仅次于「吴经墓提梁壶」的绝对纪年紫砂壶出土了!巧的是这也是个太监墓。据北京文物局发布的资料及北京市文物研究所出版的《北京工商大学明代太监墓》可知,在该大学基建施工中发现了三座明代御用太监墓,「发掘出土了紫砂壶、紫砂杯、玉带板等大量文物。」
其中出土紫砂壶的是葬于明万历壬午年(十年,1582)的明代御用太监赵西漳墓,据其棺床前放置的墓志记载,墓主人生前为御用太监赵芬,字兰谷,别号西漳,生于1508年,7岁入宫,侍奉过武宗、世宗、穆宗、神宗四朝皇帝。这对出自赵西漳墓西侧壁龛的紫砂壶基本形制一致,均为直口,斜折肩,直腹,平底,矮圈足。带钮子母口盖,顶面略鼓。曲状短流,流口高于壶口。耳形柄,截面呈圆形。制法为壶底、腹、流、柄均系单制后接在一起,其中壶腹是用一长方形泥片围成的。整个器物均可观察到细小云母颗粒,可能显示烧成温度稍低一些。
与两件紫砂壶伴出的尚有4只紫砂杯,均为红褐色,壁厚仅0.11至0.15厘米。杯子底面各印有一字,依杯子从大到小排列分别印的是「礼」「乐」「射」「御」,呈方形印章状,阳文。四只杯子渐次变小,套在一起后杯口齐平,形成套杯。这是迄今出土紫砂器中,年代最早的款识,背后的意涵值得学界深入探讨。
2004年九月,中国十四家文博单位共襄盛举的「砂壶汇赏——全国出土紫砂茗壶、南博藏紫砂茗壶、成阳藏紫砂茗壶联展」与学术研讨会,在南京博物院举行。该展集聚了江苏、福建、浙江、四川、陕西、山西、河北等七个省份所出土的明清时期29件出土紫砂器,引起紫砂界的高度瞩目。将有明确年代可考、有出土纪年的明清紫砂标准器集中起来汇展,可谓空前,无疑是紫砂研究极其难得的机会。
尤其该展的七件出土「大彬」款紫砂壶,不论精粗,件件都是充满研究意义的好题材,例如业已被公认为时大彬真品的明万历三十八年(1610)卢维祯墓出土「时大彬制款鼎足盖圆壶」。该壶与赵西漳墓紫砂壶相距不过28年,墓主卢维祯(1543-1610)于万历年间任户部、工部二部侍郎。此大彬壶中装满了武夷炒青绿茶,由此可知墓主生前有饮茶习惯。
壶以红棕泥为胎,调砂稍细,满布天然的云母亮点,通体栗色带黄调。烧结程度适中,已使用匣钵,胎体基本纯净,除泥料偶见小黑点熔砂外,未见烧成时的飞釉射火。器盖盎起呈圆弧形,上倒立三个扁鼎足,呈半个如意云式,线面甚工,这是此壶形制上的最大特色,显然是借鉴自青铜器的鼎足概念。口盖严密,壶盖可以倒过来兼作茶杯用,盖面虽不深,但加上盖墙,倒也容量适中。不设壶钮,以鼎足替代;既作杯用,故不设气孔,茶壶无孔出水难流畅,但大彬此壶旨在自斟自酌,既已取盖作杯,何劳气孔?妙哉!
明人冯可宾《茶笺》曰:「茶壶以小为贵,每一客,壶一把,任其自斟自饮,方为得趣。何也?壶小则香不涣散,味不耽阁。」由此可知大彬此式,不只是「其妙在造」,更是响应茶人的茶事主张,将茶具向个人化、实用化努力的创新者。
壶流的中线有一条棱线,从流孔可看到流嘴根部内亦有一条折线,可知整个流嘴应是左右合模而成。这条模线工整严谨,含蓄流畅,化缺点为特点,让壶嘴更显精神,展现大彬优异的工艺审美观。
壶的底足异于常制,内圈以脂泥塑为弧形,和壶盖的鼎足弧角遥相呼应。笔者于「2004年砂壶汇赏学术研讨会」上,亦亲见由南博张浦生先生展示的另两件胎质一致的木印「时大彬」款壶底足残片,其造工与形制,相类于此件鼎足盖圆壶,此外传世亦有「时大彬款直颈圆壶」其底足也是这种形式,这些茶壶间是否有某种关连?抑或仅是反映着明末时期的某些工艺风尚?值得再作深入思索。
另一件受到瞩目的是江苏锡山市明崇祯2年华涵莪墓出土的「大彬款柿蒂纹三足壶」。此壶壶胎呈浅绛色,表面满布细密颗粒。造型古朴,壶腹圆浑似鬲,三弯流,三足小巧饱满,环底。盖面以壶钮为中心,堆贴四合如意云纹。柄下方和一足之间刻「大彬」楷书横款。
从这件三足壶的胎泥、造型、装饰和工艺等方面,可以宽见紫砂壶从明代后期到清代前期的过渡轨迹。它的胎泥锤炼到位,造型和装饰传统而有艺术性,较嘉靖12年吴经墓提梁壶和扬州明万历44年曹氏墓出土的六方壶更为精到成熟。
「鼎足盖圆壶」和「柿蒂纹三足壶」是目前公认的时大彬真迹,但仔细比对两壶的若干神韵与工艺细节,其实是有些微妙的差异,前者古穆,后者文巧。虽然不排除是大彬不同时期的创作,但我认为还存在一种可能就是「柿蒂纹三足壶」或许是出自大彬嫡传的李仲芳或徐友泉之手。明‧周高起《阳羡茗壶系‧名家》︰「今世所传大彬壶,亦有仲芳作之,大彬见赏而自署款识者,时人语曰︰『李大缾,时大名』。」并说「李仲芳……为高足第一。制度渐趋文巧,其父督以敦古,……。后入金坛,卒以文巧相竞。」并称三大的徐友泉则晚年恒自叹曰︰「吾之精终不及时之粗。」显然李、徐二人的陶艺风格较为文巧精雅,而大彬则是敦古静穆。当然,关于艺术风格的探讨并非今日主题,此处暂且按下。
「大彬壶」一直是紫砂界的第一线课题,应该另辟专章,今天限于时间,我们只做浅论。「砂壶汇赏」展出的「丁未夏日时大彬制款圆壶」1987年5月出土于山西晋城明崇祯5年张光奎墓出土。
此壶为紫泥夹砂胎,胎色紫褐,手感温润。造型为溜肩,圆腹,三弯流,平底内凹。盖面作略成凹弧形的二层台式,算珠形盖纽,从上方俯视,形成一道道涟漪般的同心圆。壶盖与壶身和逢严密,壶的流、口部中线和执把成一线。壶底阴刻竖排双行楷书款“丁未夏日,时大彬制”,刻款刀法遒劲,笔划流畅。丁未年应该为明万历35年(1607)。文博学者认为明万历丁未年与墓主人去世的明崇祯5年(1632)仅相距25年,以墓主人的身份与经历推断,该壶制于明万历时期,有条件被认为是时大彬壶的传世真品。出土时,壶内尚存茶叶。
除了「砂壶汇赏」的几件出土大彬壶外,另有一件常被忽略的出土「大彬」款紫砂壶,即柳州市博物馆藏的「大彬款菊花饰瓜棱形紫砂壶」(图15),该壶质地褐中泛紫,夹粗砂,腹扁圆,呈菊瓣形,盖与底均作菊花,盖顶饰宝珠形花蕾钮。近三弯流,流下刻「大彬」两字竖行款。经耿宝昌先生主持的国家文物鉴定组定为「一级藏品」。
受到佛教传入中国的影响,陶瓷形制中以莲花为代表的筋纹器形出现甚早,而从宜陶文献来看,筋纹形的紫砂壶也在宜壶伊始的明代中晚期就出现了,如明末周高起《阳羡茗壶系.正始》载:「董翰,号后溪,始造菱花式,已殚工巧。」稍后的时大彬、徐友泉等名手皆有所制,如张燕昌.《阳羡陶说》:「先府君性嗜茶,尝得时大彬小壶如菱花八角,侧有款字,随手合盖举之,能翕起全壶。」笔者以为,此件「大彬款瓜棱紫砂壶」形制不俗,颇具进一步考证的研究价值。
除了大彬壶之外,「砂壶汇赏」的其他展品中也透露出不少耐人寻思的信息, 诸如这件1989年泰州市基建工地出土的缺盖「绞胎圆壶」。造型为直口,溜肩,圆鼓腹。壶在出土时破为几块,修复完整,故而可以从剖面看到制作工艺。壶的制作工艺是,先分别做好口沿、腹部、流、把手、圈足,流的内口为单孔,腹部和流的内胎是砖红色的紫砂泥,外部再贴上一层赭红、浅黄二色相间的薄绞胎泥,壶把、口沿和圈足部位未贴绞胎泥,外层罩透明釉,壶腹部施釉至三分之二处,入窑烧成。未贴绞胎泥的部位,胎土中有银光闪闪的细小石英颗粒,在圈足外壁比较明显。
绞胎陶瓷器始烧于唐代,产地主要在山西、河南和陕西一带,唐代以后几乎不见。明代的绞胎紫砂器很少,清代几乎没有发现。这件紫砂壶的出土,丰富了明代紫砂壶的品种。
河北省正定县清顺治七年(1650) 梁维本墓出土的「陈用卿制款圆壶」。此壶以紫泥为胎,练泥甚精,呈色紫褐带黄调,烧结适中,毫无射釉火疵,器表颗粒隐现,呈轻微石榴皮效果,胎中掺有黄、褐深浅细粒熟料。造工极精,使用工具繁多,与今日宜兴紫砂名家之作庶几无异,无疑地,此壶展现了晚明清初制壶工艺的极高水平。壶底阴刻「陈用卿制」四字二行楷书款,布局大方,字体工整,刀法遒劲有力,棱角分明。
周高起《阳羡茗壶系.雅流》载陈用卿:「式尚工致,如莲子、汤婆、钵盂、圆珠诸制,不规而圆,已极妍饰,款仿钟太傅帖意。落墨拙,用刀工。」
又吴梅鼎《阳羡茗壶赋》:「尚彼浑成,佥曰用卿醇饰」,据此描述,用卿擅制圆器「不规而圆」,工艺精致,浑然天成,「已极妍饰」,加上此壶款字的确颇有钟繇《宣示表》帖意,「落墨拙,用刀工」,由上述条件看来,这件梁维本墓出土的圆壶应可确认为陈用卿晚期的标准器。
由此,笔者益加肯定了紫砂工艺在明代晚期已达到成熟阶段,当时的时大彬、陈用卿等名陶巨匠,其工艺水平确已不逊于今日陶人。这也意谓着,以工艺水平作为宜兴紫砂发展的参考,固然符合手工艺发展的历史轨迹,但也应思考到,个别名家的巧手匠心会有出类拔萃,超前了整体制壶工艺水平的发展进程。
明代至清初的考古材料十分多元,限于时间,今天只能先介绍到此。下图是几本关于出土紫砂材料的专著,有兴趣的朋友不妨自行研究,谢谢各位。
► 注:本文原发表于《紫泥藏珍——明清宜兴窑器之美》 (台北.唐人工艺.2008)并略作补充。
本期主讲
黄健亮 (古谿),1963年生于台湾嘉义。台湾艺术大学艺术硕士。
国立故宫博物院藏品征集评审委员,台北成阳基金会特聘研究员,江苏宜兴市陶瓷(紫砂)文化研究院学术顾问,唐人工藝出版社、《紫玉金砂》杂志总编辑。
【主要著作】
《荊溪朱泥—明清宜興朱泥壺研究》《紫泥藏珍—明清宜興窯器之美》《紫砂名品》《明清紫砂藝術》等十余册。
【主要论文】〈由考古材料略談紫砂研究的新啟示〉〈晚明紫砂工藝最重要的百年〉〈晚明至清初紫砂壺題刻初探〉〈南海沉船中的茶事訊息〉〈17-18世紀外銷歐洲紫砂壺的風格與特徵〉〈茶文化視野下的宜興貿易壺〉〈孟臣壺在清代工夫茶區的地位考述〉〈荊溪惠孟臣及其作坊再探—兼論孟臣家族成員工藝風格與作品特徵〉等十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