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瓷传静夜》
明代张岱
闭门坐高秋,疏桐见缺月。
闲心怜净几,灯光淡如雪。
樵青善煮茗,声不到器钵。
茶白如山泉,色与瓯无别。
诸子寂无言,味香无可说。
译文:
关闭门扉,坐在这个秋高气爽的夜里,从稀疏的梧桐枝丫之间,可以看到高旷夜空中的一弯缺月。此时,月色弥漫,一片静谧。当你的内心闲适宁静的时候,就会觉得案几洁净、灯光如雪,令人亲近生怜、素雅生美。
婢女善于煮茶,不会发出声响。茶汤纯洁得像山泉,茶汤的颜色与茶瓯几无分别。在座的茶友们都寂静无言,因为氤氲的茶香无以表达。
注:
传:传递、传送。
评榜词
《史上最美茶诗》评为第56名。这是明代极具代表性的一首茶诗。失去唐宋茶道的逍遥如仙,明代的隐逸与精巧,已经达到一种极致的境界。而在张岱的笔下,在《素瓷传静夜》这首茶诗里,静谧的美感令人触手可及。如雪的月色,氤氲的茶香,闲适的内心,悠然的神态,在精炼之极的文字中演绎得令人迷醉。
明末的张岱,是一位文字的大师,也是一位茶道的大师,堪称明代茶史的一面旗帜,无论是《陶庵梦忆》、《西湖梦寻》、《夜航船》,还是《闵老子茶》、《兰雪茶》,都在纸墨香中透着隐隐的茶香。
记忆中最为印象深刻的是张岱的散文《湖心亭看雪》。“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文笔精炼之极,简简单单的素描和几个量词,就刻画出了西湖景色的美妙,成为描写西湖雪景的经典之作。其意境,令人倾倒,为之迷醉。
“素瓷传静夜”此句,出自唐代陆士修。唐朝的湖州,一个宁静的夜晚,明月高悬,清风徐徐。颜真卿、皎然、陆士修、张荐、李崿、崔万等人,围坐煮茶,品茶论道,兴致起了便以茶为主题,共作联句《五言月夜啜茶联句》,得以传诵后世。其中,陆士修作句诵道:“素瓷传静夜,芳气满闲轩。”
张岱读之神往不已,尤为喜爱该句。适逢秋夜饮茶,月色撩人,静谧生香,特作诗以记之。而这首秋夜饮茶诗,写得极为传神又唯美如画。
全诗文笔精炼、丰神绰约、意境唯美。读之如入胜境,顿觉静美之极。在一个宁静的秋夜,张岱与茶友相约在院子内煮茶。此时,月色明媚,秋风飒飒,一片静谧,半腔悠然。诸位茶友们被茶香迷醉得相顾无言,而张岱的内心感到无比的闲适、宁静与寂美。
第一、二句:“闭门坐高秋,疏桐见缺月”,写的是饮茶的时节与环境。开篇写景,也鲜明地呼应主题:“把盏饮茶,传递着夜晚的宁静。”这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宁静夜晚,张岱与友人关闭院子大门,坐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月色如银,洒满院落。落叶之后稀疏的枝丫上,挂着一弯缺月。
第三、四句:“闲心怜净几,灯光淡如雪”,写的是触目所及的氛围和联想。大意是:“当你的内心闲适宁静的时候,就会觉得案几洁净、灯光如雪,令人亲近生怜、素雅生美。”雪白的淡淡灯光,照映着净几美器,周围一片静谧,令人心生闲适。既是写出了饮茶环境的静美,也为后来煮茶作了最美的铺垫。
第五、六句:“樵青善煮茗,声不到器钵”,写的是茶艺的精湛,以及环境的清幽。旁边专门侍茶的婢女,非常善于煮茶,所使用的茶器茶具都不会发出声响。这两句也代表着煮茶的进程,开始煮茶了。
第七、八句:“茶白如山泉,色与瓯无别”,写的是茶汤的清澈和颜色。茶汤清澈纯洁得像山泉一样,茶汤的颜色与茶瓯(此处代指素瓷,即白瓷茶具)几无分别。这两句不仅是描述茶汤的上佳品质,也代表着茶汤煮好了。
第九、十句:“诸子寂无言,味香无可说”,写的是茶汤的美味和茶香的美妙。张岱说,这些茶友们都寂静无言,肯定是因为氤氲的茶香无以表达。以张岱对于饮茶向来都是精益求精的态度来说,他的茶友必然是善诗弄文、品茗赏月的雅人。而在静谧的秋夜,一起品味佳茗,一起赏月听秋,确是一番雅事。更难能可贵的是,张岱此诗写得非常传神,令人犹如身临其境。
饮茶之妙,不仅在于水与茶,也在于技艺、环境、茶具和茶友。张岱就是深谙饮茶之道的大家,想必张岱是邀请了二三好友共酌佳茗罢了。如明代张源《茶录》中所言:“饮茶以客少为贵,客众则喧,喧则雅趣乏矣。独啜曰神,二客曰胜,三四曰趣,五六曰泛,七八曰施。”
或许张岱在这个秋夜里,不仅想起了八百年前的秋夜,唐代颜真卿、皎然、陆士修等人相聚品茗吟诗的风雅无边;更是想起了五百多年前谪居黄州的苏轼,漫步月下的清寂、旷达与闲心。
苏轼散文《记承天寺夜游》:“月色入户,欣然起行……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苏轼与张岱,描写月色之美都臻于巅峰。而如今众人,大多忘却了明月如水的优美,又是为何呢?!月色如水,在于闲心。静谧秋夜,在于饮茶之心。千古明月今犹在,不知月下是何人?
张岱,一代茶道大家。精于制茶、识水、品茶、鉴茶、瀹茶、煮茶、茶具鉴赏、茶境营造等等。张岱曾著有《茶史》,已佚,存有残卷《茶史序》。其各著作无不沁润茶香。
张岱酷爱品鉴把玩茶具,曾为所藏宣窑茶碗题铭:“秋月初,翠梧下。出素瓷,传静夜。”寥寥12个字,勾勒出了一幅静谧迷人的秋夜饮茶画卷。
明末清初之际,张岱独自隐居深山,不事清、不屈从,极有傲骨。与清风白云为伍,与流泉清茶为伴,逍遥如风,著作等身,此后惊艳天下五百年。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张岱《闵老子茶》
周墨农向余道闵汶水茶不置口。戊寅九月至留都,抵岸,即访闵汶水于桃叶渡。日晡,汶水他出,迟其归,乃婆娑一老。方叙话,遽起曰:“杖忘某所。”又去。
余曰:“今日岂可空去?”迟之又久,汶水返,更定矣。睨余曰:“客尚在耶!客在奚为者?”余曰:“慕汶老久,今日不畅饮汶老茶,决不去。”汶水喜,自起当炉。茶旋煮,速如风雨。
导至一室,明窗净几,荆溪壶、成宣窑磁瓯十余种,皆精绝。灯下视茶色,与磁瓯无别,而香气逼人,余叫绝。余问汶水曰:“此茶何产?”汶水曰:“阆苑茶也。”余再啜之,曰:“莫绐余。是阆苑制法,而味不似。”
汶水匿笑曰:“客知是何产?”余再啜之,曰:“何其似罗甚也?”汶水吐舌曰:“奇,奇!”余问:“水何水?”曰:“惠泉。”余又曰:“莫绐余!惠泉走千里,水劳而圭角不动,何也?”
汶水曰:“不复敢隐。其取惠水,必淘井,静夜候新泉至,旋汲之。山石磊磊藉瓮底,舟非风则勿行,故水之生磊。即寻常惠水犹逊一头地,况他水耶?”又吐舌曰:“奇,奇。”言未毕,汶水去。
少顷,持一壶满斟余曰:“客啜此。”余曰:“香扑烈,味甚浑厚,此春茶耶?向瀹者的是秋采。”汶水大笑曰:“予年七十,精赏鉴者,无客比。”遂定交。
网译:
张岱听朋友周墨农说闵汶水是饮茶品水高手,便去桃叶渡拜访。结果老先生不在,等了好久才回来了,又说拐杖忘到别的地方又去取。
张岱耐心等着,一直等到他回来。闵汶水一看张岱还在,问道:“客尚在耶!客在奚为者?”张岱答曰:“慕汶老久,今日不畅饮汶老茶,决不去。”老先生大喜,即烧火煮茶,将张岱引至一室。
茶舍内有许多精美的宜兴紫砂和成化窑的茶具,茶与器相配,茶与水相融。一杯在手,张岱问,此茶产于何处?老先生说是阆苑茶。张岱细细再品说,你不要忽悠我,这是阆苑茶的制法,而味却不是。
闵汶水暗笑道,那你知道是哪里产的茶?张岱再品后说,好像是罗岕茶。老先生吐着舌头连声说奇。张岱再问,水是哪里的水?回答是惠泉,张岱又说,你别忽悠我,惠泉走千里,水劳而圭角不动,为什么?
闵汶水说,实不相瞒,取惠泉水必须淘干净井水,待半夜时分新泉水来后即可汲泉。“山石磊磊籍瓮底,舟非风则勿行,故水之生磊。”这样的水惠泉水都比不上,更何况其他水?
张岱又说,茶非常香,味非常厚,这是春茶吧?闵汶水大笑,我今年七十,见过无数精鉴者,能品出我的茶及水者没有人能与君比。至此,二人成了忘年茶友。
——此段网译,著作权归原作者。
张岱《斗茶檄》
水淫茶癖,爰有古风,瑞草雪芽,素称越绝,特以烹煮非法,向来葛灶生尘,更兼赏鉴无人,致使羽经积蠹。迩者择有胜地,复举汤盟,水符递自玉泉,茗战争来兰雪,瓜子炒豆,何须瑞草桥边,桔柚查梨,出自促山圃内,八功德水,无过甘滑香洁清凉。七家常事,不管柴米油盐酱醋,一日何可少此,子猷竹庶可齐名。七碗吃不得了,庐仝茶不算知味,一壶挥尘,用畅清谈,凌晨榻焚香,共期白醉。
张岱《禊泉》
甲寅夏,过斑竹阉,取水啜之,磷磷有圭角。异之。走看其色,如秋月霜空, 天为白,又如轻岚出岫,缭松迷石,淡淡欲散。余仓卒见井口有字画,用帚刷之,禊泉字出,书法大似右军。益异之。试茶,茶香发。新汲少有石腥,宿三日,气方尽。辨禊泉者无他法,取水入口,第挢舌舐腭,过颊即空,若无水可咽者,是为禊泉。好事者信之,汲日至,或取以酿酒,或开禊泉茶馆,或瓮而卖,及馈送有司。董方伯守越,饮其水,甘之,恐不给,封锁禊泉,禊泉名日益重。
张岱《西湖七月半》
西湖七月半,一无可看,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
看七月半之人,以五类看之。其一,楼船箫鼓,峨冠盛筵,灯火优傒,声光相乱,名为看月而实不见月者,看之。其一,亦船亦楼,名娃闺秀,携及童娈,笑啼杂之,环坐露台,左右盼望,身在月下而实不看月者,看之;其一,亦船亦声歌,名妓闲僧,浅斟低唱,弱管轻丝,竹肉相发,亦在月下,亦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者,看之;其一,不舟不车,不衫不帻,酒醉饭饱,呼群三五,跻入人丛,昭庆、断桥,叫呼嘈杂,装假醉,唱无腔曲,月亦看,看月者亦看,不看月者亦看,而实无一看者,看之;其一,小船轻幌,净几暖炉,茶铛旋煮,素瓷静递,好友佳人,邀月同坐,或匿影树下,或逃嚣里湖,看月而人不见其看月之态,亦不作意看月者,看之。
杭人游湖,巳出酉归,避月如仇。是夕好名,逐队争出,多犒门军酒钱。轿夫擎燎,列俟岸上。一入舟,速舟子急放断桥,赶入胜会。以故二鼓以前,人声鼓吹,如沸如撼,如魇如呓,如聋如哑,大船小船一齐凑岸,一无所见,止见篙击篙,舟触舟,肩摩肩,面看面而已。少刻兴尽,官府席散,皂隶喝道去。轿夫叫船上人怖以关门灯笼火把如列星一一簇拥而去岸上人亦逐队赶门渐稀渐薄顷刻散尽矣。
吾辈始舣舟近岸,断桥石磴始凉,席其上,呼客纵饮。此时,月如镜新磨,山复整妆,湖复靧面,向之浅斟低唱者出,匿影树下者亦出,吾辈往通声气,拉与同坐。韵友来,名妓至,杯箸安,竹肉发。月色苍凉,东方将白,客方散去。吾辈纵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气拘人,清梦甚惬。
泛花邀坐客,代饮引情言。——陆士修
醒酒宜华席,留僧想独园。——张荐不须攀月桂,何假树庭萱。——李崿御史秋风劲,尚书北斗尊。——崔万流华净肌骨,疏瀹涤心原。——颜真卿不似春醪醉,何辞绿菽繁。——皎然素瓷传静夜,芳气满闲轩。——陆士修
张岱《雨洗中秋月倍明》
蓄意赏中秋,举头望明月。
乃值雨滂沱,篝灯闭门臬。匡床但假眠,意冷梦不热。
倏尔到三更,月光净于刷。冰鉴得重磨,闪烁同缺列。
濯魄于冰壶,清晖更皎洁。点缀无微云,立身甚孤孑。
如逢高隐人,冷面难如铁。冰气杂秋声,逼人起凛冽。
对之敬畏生,敢以佐曲蘖?呼童煮禊泉,洗盏瀹兰雪。
气味适相投,月与茶同歠。
张岱(1597-1689?),字宗子,号陶庵、陶庵老人、蝶庵、古剑老人、古剑陶庵、古剑陶庵老人、古剑蝶庵老人,晚年号六休居士。
号称明末第一才子,为明代的绝代散文大师、江南文豪、小品文圣手、史学家。文学、音乐、园林、戏曲、书法等,无所不通,无所不精。其文之精美,至今难以超越。同时,他也是明代江南茶人的巅峰代表者之一。
张岱著有《茶史》《陶庵梦忆》《西湖梦寻》《夜航船》《石匮书》《石匮书后集》《琅嬛诗集》《琅嬛文集》《明纪史阙》《评东坡和陶诗》《古今义烈传》《博物志补》《徐文长逸稿》等等,著作等身,洋洋大观。
——摘自《史上最美茶诗》,逍遥哥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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